那天下午去醫院的路上，幾架日機忽然出現在一座天主教堂的上空，在頭頂上烏拉拉盤旋。街上的人們亂作一團，四下裏呼叫逃竄。雲間、望舒和阿葆等一行人因為要照顧兩個傷者，行動緩慢了許多，他們在亂遭遭的人群中東奔西突，時不時被撞倒在地，再爬起時都變得艱難。

飛機突然俯沖下來，投下六枚炸彈，分別投在了教堂和路邊的郵局裏，緊接著日機向人群輪番俯沖掃射，對著街頭魚市、銀行和附近的學校投下了數枚炸彈。頓時，大街小巷成了一片火海，房屋倒塌，濃煙滾滾，火光沖天。

那時上海防空洞還很少，人們面對日機的轟炸無處可逃，只能盡可能地逃到一個安全所在，往往還來不及躲藏就已喪命了。

雲間一行人此時正躲在一個石庫門的門牌坊下，等著待命運的宣判。頭頂彈片、瓦片亂飛，電桿木折斷，電線雜亂交錯地散在地面上，眼前已是死的死，傷的傷，逃的逃，哭聲喊聲交加。路上血流遍地，錯亂地躺著許多具屍體，墻上濺著一灘灘的血，有的還沾著人肉，還有的人四肢被炸掉掛在樹上，觸目驚心。

望舒再次暈眩起來，腦袋嗡嗡作響，小竹死去那日的場景再次浮現，與剛剛倒在她眼前的阿部和日本士兵，與眼前的炮彈與屍體交加，這些可怕的場景同時出現在她的腦海中，眼前一幕幕讓她驚恐驚心的畫面。望舒再也承受不住，渾身無力一下跌座在地上，抱著頭，埋在胸前，痛苦地揉著蓬亂的頭發，不忍再看。

雲間用身體牢牢地護著她，用雙臂環抱著望舒的頭，即使天空中有什麽東西掉落下來，雲間都首當其沖為他擋著。在生死面前，所有的語言皆是無用。當一個人手無縛雞之力時，唯有一幅身軀可以拿來保護心愛之人。

受傷的秦師傅死了，在往屋檐下奔逃的那一刻，他的身體因是被四腳朝天擡著，而直接受了兩發日軍的炮彈。他終究沒能逃過一劫，沒被秀美和那個日本士兵刺死，轉而卻死在了日軍的炸彈下。

路邊有棵懸鈴木粗大的側枝被炸斷，眼看著就要倒向望舒他們，望舒正低著頭沒有看到，雲間、杜昕、阿葆三人眼疾手快地將她拉開，大家一起退後了幾步，卻是顧得了眼前，顧不了身後，一顆炮彈在石庫門裏炸開，他們身後不遠處的地面被炸出一個大坑。雲間被炮彈的碎片擊中後背，一個趔趄倒入坑裏。

望舒沖過去想將他扶起，自己也被天空中掉下的碎片砸到，眼看著兩人都跌落不起，杜昕二話不說也跑過去將望舒掩在身體下面。好在，很快炮彈聲消失了，幾架日機轟隆隆開著飛走，不知飛往何處繼續作孽了。

霎時間一切恢覆了平靜，雲間在最下面趴著，吃力地轉過頭，想問望舒怎麽樣了，卻看到了望舒身上的杜昕，心下頓時明白了些什麽。

杜昕也意識到自己的舉動過於暖昧，便率先爬起來，摸摸臉上和胳膊上的血跡，甚至還舔了舔，自我挖苦道：“恩，是真血。”

望舒和雲間也爬了起來，雲間後背鮮血如註，望舒心痛地說：“我們還是要去醫院。”說著看著路上老秦的身體，悲慟道：“老秦已不需要去醫院，可我們仍要把他運回去。阿葆，人多不好走路，你和幾個師傅將老秦擡回家去，死也要讓他家人再看一眼。我與杜少爺陪雲間去醫院。”

阿葆點頭，“曹小姐，你們要仔細點。”

望舒也點點頭，“你們也一樣，時刻仔細頭上的動靜。”

就在望舒與阿葆相互叮囑的同時，雲間卻在認真地打量著杜昕的臉。杜昕發覺雲間在看自己，有些不自在，揶揄道：“陸先生也有龍陽之好麽？看得我都要羞了。”

雲間忍著痛，笑笑，“謝謝你幾次三番地保護望舒。”杜昕聽後不屑地笑笑。兩人心照不宣，對方的話與心意此刻皆明了了的。

望舒聽到兩個男人的談話，自也明白深意，她天性敏感，杜昕許多前後矛盾的事她細細想來，也多少看出杜昕的心意。只是，她明白這種情義不是愛情，至少於她而言不是愛情。雲間似乎有些吃醋，更多的卻是識大體，望舒望向雲間，遞給他一個溫暖卻又堅定的眼神。雲間領會，臉色蒼白地沖他笑笑。

阿葆他們先擡著秦師傅走了，另外一個之前受傷的工人也不願再冒險去醫院，與他們一起回去。好在他傷勢不重，回去簡單處理一下也能過得去。

“這場轟炸來的真是時候。”杜昕拍拍手上的碎石殘片，斜著眼睛說：“否則我到日本人那裏該如何交待呢？哈哈，這下好了，我回去就可以說，是阿部先生去找曹小姐談判，回來的路上遇上轟炸，屍骨無存了。”

雲間好奇地睜大眼睛問他，“死了這麽多同胞，你卻還在想自己升官發財那點小事？”杜昕也睜大眼睛看著他，反唇相譏，“背上那麽大的傷，就別拿你那正義的理論教訓我了。你腦子被炸糊塗了吧？我這樣說，還不是為了望舒？要是讓日本人知道阿部是在望舒的廠子裏被殺的，明天就能把三祥給炸了，你信麽？哎呀，真是天助我也！”

雲間被杜昕懟得啞口無言，說不出杜少爺的理論哪裏不對。對私人而言或許對，對國家大義就顯然不對。杜昕想在亂世中施展一番手腳的理想抱負，中間出了的紕漏，竟然機緣巧合的用無數死傷的性命與家園被毀做代價。真是歷史的大事卻成全了小事，誰又成全了誰？

可是，只要一想到望舒，雲間頓時沒原則了。他本就對望舒與三祥的命運擔憂，這樣一來，或許正如杜昕所說的，望舒可保一時安全了。

“眼下不是你們探討人生意義與仕途發展的時候，幼稚！”望舒阻止了他們的對話，心急如焚地看看雲間後背的傷，眼中含著淚，“先找個醫院，看是否還能有人給處理傷口。”說著又憂心沖沖道：“最怕的就，醫院也都被轟成廢墟了。”

雲間失血過多，身體愈來愈虛弱，快要撐不住時，杜昕扶住他，一邊扶一邊又罵，“現在知道難受了？哼！我看吶，醫院估計人滿為患，也收容不了你。大男人家家的，保護不了自身，還如何保護喜愛的女人？”

這話杜昕不只一次說過了，雲間被他說的慚愧，頭低得愈低，自嘲道：“你罵得沒錯，望舒和我在一起幾次都是生死攸關，我似乎總是在給她制造災難。十年前如此，如今還是這樣。你罵得好。”

望舒抓住雲間的手，溫柔地笑著，“我本就不是個安分的人，和你一起，我並不畏懼什麽災難。”

杜昕旁觀，撇著嘴，不屑地恥笑，“切，真是感人呢！”

“你與我一個好朋友很像。”雲間看到杜昕的表情，想起了十弦，說：“他也和你一樣，明明是做好事，卻又總是把話說的難聽，因此你還有救。只不過，他比你可愛多了，至少，我這位朋友不會投靠日本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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